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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冰碛 (第3/3页)
飞。”他叹气,“这件事,没有说的必要。医生说……治不好,没有几年了。” 我惊愕。嘴张合,但说不出一个字。 他的生命已经布满裂纹——在我不知道的时刻,被我这样的人打碎了许多次。 晚上,我和曹志远睡在同一张床上,像我十岁以前那样。我只是平躺着,闻他温软胳膊和背心上的肥皂味。在那件事发生之后,我和他一个月没有见面,因为我怕每一次事情都不可避免地变得更不堪。曹志远在我身边均匀地呼吸,但他还没睡着:因为只要我轻微地抬手或翻身,他就会不安地在我们之间移出一小块空地。 可我又能说什么,又该说什么呢? 最终,我还是伸手,覆上他的小腹。他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。 “别怕。爸,我什么都不做。”我说。“……痛不痛?” “……什么意思。”他问。 “还痛不痛,这里。”我说。 他不说话。 我的手在感受他身体的呼吸起伏。从腰间延伸到zigong的位置——我不知道——原来那里常年盘桓着数道深浅不一的皲裂,像冲积平原上长久被侵蚀出的沟壑。那是因为我。 “我什么都不要了。”我说,“爸。” “曹志远,”我说,“我什么都不要了……你把我当成他,好不好?如果你怎么都难受,你打我,骂我,都行。或者,就把我当成……那个人吧。” 曹志远在黑暗中长长地叹气。 “小飞,”最后,他说,“你不是他,你也不要变成他。我们……我们走了很多错路,小飞,你不能和我们一样。” “还有……我已经不痛了。快睡吧。” 曹志远翻身过去,背对我,在黑暗中勾勒出起伏,山脉一样的轮廓。 后来,偶尔我会想起这片剪影,并将它与我生命中其他所遭遇的事物相比较:最终,我认为它与我在五年后将会登上的,某个不知名的冰川旁的那些丘陵最为相似。那是落基山脉的一部分,阿尔伯特峰的某个侧峰,终年不消的雪线下覆盖成片的火成岩和变质岩,风化后碎片被冰流卷积,在谷底形成起伏的冰碛。 和湛蓝纯净的冰川不同,冰碛只是一些裹挟杂质和沉积物的小丘。 这些记忆之间的勾连实际上充满直觉性的隐喻:某种程度上,曹志远,一位敌人,前县长,死囚犯,和绝症病人——他和这些丘陵没有什么区别。不壮观,不美,淤积泥沙,充满盐的碎粒。实在是太不起眼,比魏河在地理版图上的标注还要不值一提。 曹志远太长久地活在那些因太过客观而从不客观的文字(例如,新闻报道,红头文件,判决书)里,但他不是一座冰川,也难以通过工具测量。 我身边的这个曹志远,呼吸起伏,手臂偶尔刮蹭我,带来一些痒。在这个时候,我突然明白——二十年间,生命的板块不间断的位移、黑色铅字的侵蚀、胶结,已经把这些有机质颗粒和金属盐分子再次压聚在一起,先是冷却、结晶,然后形成了一种陌生、荒芜,而尚未被我命名的岩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