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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、雪、山 (一) (第1/2页)
风、雪、山 (一)
徐志怀的声音愈来愈轻,逐渐没了声响。他坐在沙发,兀自沉思。对面的小阿七抹干净脸,不忍打扰,轻悄悄挎着竹篮去了厨房,少顷,大捧热气涌出炉灶。众人用过饭,便是黑夜。 漫长的黑夜。 于锦铭从梦中醒来,吃力地拨开雪片似的降落伞,看见了生冷如铁的月亮。他浑身冰冷,动弹不得,只痴痴望着明月,直至天尽头发出微红的霞光,由远及近,照亮了金黄的麦田。晨风微微,晚秋的麦浪泛起涟漪,涉水采薇般,一个庄稼汉打远处走来,瞧见躺在田地里的于锦铭。 他起初有些怕,扛着锄头,瞪大眼睛围着他看。于锦铭听见麦田里的沙沙声,知道有人来,就咬紧后槽牙,挤出仅剩的力气,从怀中摸出自己的“军人手牒”,高举着,大喊自己的身份。 那军官证又皱又染上血,那农民也不识字,满口方言。但他认出了于锦铭军服上的徽记,一下抛掉锄头,边朝村庄狂奔,边高呼:“伊是阿拉额空军,快来救伊!伊是阿拉额空军!” 不一会儿,田野上站满了人,整个村庄的百姓都出动了!一窝蜂地涌出来!人群中走出四个中年男人,他们搬来一架竹床,不由于锦铭多说,就将他抬上去。四周的人围在竹床边,时不时喊着“当心点,当心点!”,跟着它摇摇晃晃地进到村子里,放到最有名望的一户人家的草席上。 方圆三里,只有一个巫医。也算不得是医,帮村人通灵问鬼神的次数,比开药方的次数多得多。 这半吊子的医骑着一匹瘦弱的驴,哼哧哼哧跑来,见到于锦铭的枪伤,黄渲渲的脸白了半边。 他摸着长胡子,同身旁的村民嘀咕几句。于锦铭听不懂的他们含混的沪语,怕他们胡来,反复问他要干什么。巫医招呼小童熬了一碗汤药,执拗地给他灌下。于锦铭喝完,顿感四肢无力。巫医上前,掌心摁在他的额头,虔诚地念诵经文。 少顷,屋外进来一名老人,端着装满黄泥的面盆,又进来一名妇人,送来两块干净的毛巾和一盆热水。 巫医沾湿毛巾,替于锦铭洗净伤口。一盆清水转眼化为血水,妇人进进出出,换了三四次热水才算完。接着,那巫医用孽子挑出皮rou里的碎弹片,再往伤口涂抹黄泥。于锦铭听着耳旁时近时远的祝祷,迷迷糊糊地受着,竟不觉疼。 前线战局瞬息万变,于锦铭自知不能久留,处理完伤口,便请村人想办法,将自己送到松江城。张发奎司令的军队驻扎在那里,他们可以帮他联系到空军部队。 众人听闻,不敢耽误,当即推举出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,驾着牛车,载他赶往松江城。得知他要走,有个头发花白的阿婆匆忙蒸熟四五个白面馒头,沾满红糖,拿薄棉布裹着,颤巍巍塞到他怀里,叮嘱他在路上吃。 于锦铭吃力地坐上牛车,一屁股栽进稻草。 此时,太阳已升得极高,日光将村民们泥黄色的脸晒成金红。负责护送的男人坐上车,挥动鞭子,老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。 路上,男人问他:“侬是啥地方人?” 于锦铭说:“东北人,哈尔滨的。” 男人一扬鞭,又问:“侬今年几岁啊?” 于锦铭答:“二十五岁。” 那人听闻,叹了口气,道:“侬年纪个轻,出来打仗,怕不怕?” 于锦铭本想说不怕。 因为他是军人,对方是老百姓,他是来保护他们的,绝不能露怯。 可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父亲差不多大的男人,面庞黝黑,背脊宽阔,于锦铭不由涌上一阵酸楚。 “怕。”他轻声说,语气平淡。“但我身前是上海,身后是南京,这两个地方都有我很重要的人,所以我不怕,大不了就是一死,死就死了,去阎罗殿见弟兄。” “好!打外仗,阿拉勿怕!侬怕了,小鬼子就吱哇乱叫,都过来欺负侬。”男人提高声调,倒是豪气万丈。“阿拉齐心协力,晓得伐?” 于锦铭勉强笑笑,将话题引向他,问起他的家里人。 男人淡然道:“吾儿子就在市里向,伊是炮兵练习队的学生。” 说罢,头顶再度传来日机引擎的嗡嗡声,它们从头顶飞快掠过,前往战区,开始新一天的投弹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