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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眼便譬如日光底下一把银纣纣的钢刀,平生不兴擅长与人委以虚蛇,一经张眼照面,便须骤然劈开他们正当空置的耳目,以铁刃两颊反映持刀者照见己身与彼身情状。在一些特定的时刻,李忘生常常会想到,人所不能悬丝而诊的踟蹰,便在这一眼间被劈落下去,在地上团成污糟乱麻,再也无从分拣,只能叫人束手无策了,因而反叫某些冥冥命定的窥伺捉住这一隙败相,趁虚大展拳脚起来。 三年前的一个深夜,方宇轩曾接到过一通电话,信号不佳,嘶嘶的电流声吐着信子,他走近窗边,感到将他们关联的不是并连在绝缘胶里的铜线,而是一条无足质黢的飞螣。那时他正身处于南方夏季风末的漫长尾韵里,水汽像湿润中的卵鞘,在瓷砖和水磨石地面上凭空孵化出莹润流动的水渍,冷浸浸地吃着走廊上漂进来的白炽光。他伸手一抹玻璃,雨所携来的海腥味就降落在他的手掌里,还带着试探的热度,仿佛覆上属于赤道近海的低烧,如果不出意外,这将是今年最后一场强台风。 风雨晦暗,老式铝合金窗设计的推拉轨道早已在长久的锈蚀中弯曲,一受外力便短促粗哑地支嘎一声。雨幕被青绿色玻璃滤过一道,折射出一种委蛇般娇柔游滑的棘皮态,像鳄鱼从水中隆起嶙峋的背脊,天际阴沉会聚的乌云倒投而来,犹如蒙在夜黑晻晻的皮肤上一张垂拱而治的淤青。 雨势越来越大,密不透风地瓢泼下来,一切有形的亮色都被吞入雨腹中。方宇轩在跳闸的房间里打起手电筒,光束乍一离手,就要被雨水浇得苟延残喘了,仅仅能照见很近的地方。他一时疑心这一片拢进气旋风臂的岛屿已经沉没入海,他所仰望的天幕不过是海平面伪装的一张投影。镇子以种植为业,周围成片的种植园里栽满了芭蕉树,树茂茎肥,接天蔽日地长在一起,犹如海底固着的巨藻。革质大叶被雨洗过一遭又一遭,借来微茫的廊灯微微一掠,竟晃出一股磁青软绸般森然促狭的冷光。风遁入林中,万树掀起涛壑,像恶兽惊飞栖鸟,连那一展足有两三米的肥厚叶蹼都被掀得翻扑起来,在暗中生出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,仿佛是在抓挠着朝虚空四下借力,要从这牵连于他的叶柄中挣脱逃命去,可唯一的回应只有无序的雨水,频频漏过被风撕裂的叶隙。 李忘生的声音见缝插针地插足进雨链的间隙,也必然在电磁噪音中失真,是两座地标间足以容跨季象隔阂的空旷的具现象。他闭上眼睛,在雨的噪响中捕捉李忘生递来的絮语。那年年初,李忘生从总院平级调职,被短暂流放至驻甘观测点。基站偏隅,周遭荒草连原上常起风沙,累月而来,连声带也硌入一些砂砾隐约的涩娑,但相对与他时语气之间仍是温融,并不显得如何失意。近年来,很多鹊起的偏颇打量围绕着他窃窃私语,而李忘生不过只作一盏木刻石像,阖眼不予置否,不免令人疑心是否他的肝肠也太过剔透,才能罩在金樽玉相里渐隐于无。雨声扑涌着从海岛倒灌向他,也如窸窣低语,潺潺议论,同他私密耳语。他听见李忘生在那头笑了一声,像引燃一蓬猝然擦亮的电火花,同时仿佛被这载负导电的水洄流了,雨水托着它奔流回返,在他耳蜗里轻轻地蛰了一下。远水不解近渴,李忘生却仍旧向他讨要一碗水,海中生来的雨水亦带有培养皿里洗脱不去的咸而腥涩的味道,赤道近海海域的水温常年维持在二十八至三十五度摄氏度,作为热带气旋取用不竭的耗材以强化台风眼低压区和气压梯度力。好不合理,李忘生要他携带这场雨,也降落在荒漠的腹地。可人总是很难拒绝好人不合理的需求,远不如拒绝坏人的一切合理需求一样来得无师自通,概因好人往往总是拥有一条将一切不合理都颠倒合理的舌头,而坏人的舌头往往是一座镌刻罪行的石碑。 他要如何托运这一处积雨云?李忘生贴心寄附备用原则手册:天边高云量的观测以观测者为圆心,臂长为视半径,指宽为视宽度,三指为界,足则记一,过五指记二。雨是云的分解态,是云借由耙梳腐殖土的五指,随着指腹的翻搅,雨链所带来地鞭挞几无空隙,使得水声的泥泞长久地持音,惊发竹鞭和笋芽,是竹茎发育的阶段之一,蝉在交配后其产卵器将会成熟硬化,如一把十字铁镐一般,以锯齿刺入土壤之中排下卵籽。水从云中委浪而来,以逶迤无骨的姿态浸润物事,是一种生殖的预告,但其下催生出性的成熟,总是可见与之相反的具体而坚硬的标识。他以这五指丈量性熟成的尺度,春时化云,春情降水,第一个代表生命的孢子从水中走出,雨季的丰沛是水文生殖信号的呼唤。李忘生的喘息啄着他的耳根,像某种鸟的喙,瘙痒他,刺痛他,无异于将其从人耳不能捕捉的电信号归化为人的语言阐述,使云雨在情潮的末尾汩汩从指缝涌出。他的指腹有原野调查中常年握持锄具的薄茧,若是李忘生的手,应当在同样位置覆有大量笔茧,盖因常年推演计算产生的记录观测数据,其厚度也许恰好等同于记录用纸的制订成册。他躺到床上,被褥在连续一周的降雨中回窖,连绵不见天日,使棉絮已掺有湿苔特有的淡淡的霉味,但他躬腰cao着李忘生的掌心,没有关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