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塞壬河流 (第2/5页)
《春江花月夜》,皮肤不够光滑无暇,小腿鼓胀胀地憋在校裤里,显得笨拙而无教养。既然有男生叫她猪婆,或者叫她“班花”,那么我们可以说:正因如此,宋佩芝叫不出她的名字,看到何田田没写作业时就将她赶出教室,主动把书借给成绩好的女同学但独独不借给她,宋老师还喜欢说:何田田,你要先把错别字改好了再想着看课外书。一切都令人心碎地合情合理了。宋老师什么都没有做错,如果一定要说的话,她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不偏爱她。 但何田田太爱老师了,她的爱太庞大,这团烟雾下宋老师的哪怕一分冷淡也扩大成十分。宋老师代表文学,被宋老师否定就意味着被文学否定,被宋老师忽略就是被世界忽略。她开始自我厌弃,没法认真听课,不敢看新的书,她讨厌自己的脸和身体,她恨不得把自己的rou一斤一斤割下来。何田田在手臂上划很多血痕。那些口子像长大了的嘴。她每天做梦都是问宋佩芝:老师,我是不是真有做错什么?那时何田田不知道自己被擒住了,共谋者是宋佩芝、整个社会对孩子的规训、这个城市贫乏的娱乐、还有一切教师天然拥有的过剩权力。哪怕又过了好几年,二十一岁的何田田躺在精神病院的床上,她终于带来的小说摞得很高很高,契诃夫,弥尔顿的失乐园,波拉尼奥。她还是想着:如果不是宋老师,我当初就不会憎恨文学;我不会厌恶自己;我不会学不擅长的理科;我不会选择工科专业;最终我不会患上忧郁症而毕不了业。一切环环相扣,她失学、忧郁发作、被高中的教导主任羞辱“神经病没有资格上学”,全世界都预谋把她留在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上。 何田田在精神病院的三个月里,她经常给宋老师发消息。何田田用的是宋佩芝创建初中语文缴纳作业的QQ群时偷偷背下来的号码。她说的第一句话是:宋老师,您当老师,是为了做神吗?她像呕吐一样写东西:写小说、独白、剧本的残片,再加上她自残的伤口像鲍鱼一样翻出来的的图片,揉面团似的发过去。她知道自己发过去的是雷雨天被闪电劈烂的乌云,是长蛆虫的呕吐物,是填充了嫉恨与自作多情的卡列班的棉花玩偶。何田田逐渐很会写这种东西。她变得很会控诉,她不再会说别的话了。何田田失去了表达快乐和欢欣的能力,她一张嘴就是无穷无尽的自我折磨和苦难。 何田田有时候会觉得抱歉,假如宋佩芝只是一个普通的、坏脾气的虚荣女人,她真的需要为何田田的痛苦负责吗?要为何田田的痛苦负责的真的只有宋老师吗?她想把那个号码删掉,可她又觉得太麻烦了。推翻建立起来的伪神太麻烦,再建立一个伪神更麻烦。再说宋老师也不完全无辜。更何况,她也不一定看见。何田田把手机放回口袋里,风吹得她的外套鼓胀了又瘪下来,时间好像就这样一年年溜掉了。她仿佛很快变成长大了的大学肄业生何田田,看起来有礼貌,穿的进中码百褶裙和柔软的带蝴蝶金属项链的白色棉T恤。她学了化妆,走在马路上也不用逃避会反光的玻璃镜面。有时候她会想,她是在为自己活,还是在为十年前自己的渴望而活呢?她想不清楚,就仰着头往柏油马路上一天一天走下去,哪怕她什么都没有了,至少她脑子里还有痛苦的记忆,至少她还在过分热烈而歹毒地“爱”一个女人。 那后面她们见了第二次、第三次,直到这个习惯像日历里被马克笔圈出来的标记一样留存下来。第五周宋佩芝没有来。第六周下雨,何田田远远见到宋佩芝没有撑伞,身体包在湿透了的大衣里,雨脚在她身后明亮得发白。走近了才发现宋佩芝脸上有泪痕。这次订的房间在一层楼,何田田帮她将衣服放在烘干机上,小声问:怎么搞成这个样子? 宋佩芝摇头,她坐在椅子上,眼泪和头发间的雨水从她手指的缝隙里淌出来。她哭了一会,对何田田说:烟。何田田就把烟递上去,她给自己也点了一支,然后叼在嘴里,用自己那根烟头上的锡箔纸似的光亮去蹭宋佩芝的烟。宋佩芝没有拒绝,她任凭何田田的脸几乎撞到她嘴唇上。何田田站在她身后环绕着她,用手解她的衬衫扣子,这才发现她的背上都是淤青。“今天不做了,”宋佩芝哀求道,“我想睡一觉,下次补给你。”何田田扶着她睡在床上,然后躺在她身边。她望着那张脸,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冲动:她要吻她,因为那不是她记忆里十年前的、鲜活而苛薄的脸,那是一张和她相似的失败者的脸。何田田翻过身去。她们像往常一样脊背贴着脊背,她在半迷糊的梦境中摸索着宋佩芝的手,直到她在宋佩芝闷得有些汗渍的睡衣覆盖的胸脯上被一只手勾住了。她们就这样很谨慎地靠在一起,仿佛两只黑夜里用触角传递讯息的蚂蚁。 P2 第二天何田田醒来的时候宋佩芝正在仓皇地把大衣的纽扣缠在一起,她仿佛急着要走,同时又为这种急切感到羞耻,“田田,”她说,这是她第一次叫她“田田”